那是90年代初期,南下打工热潮一浪高过一浪。特别是人口密集、劳动力充分过剩的川东地区,年前回家过年的,节后外出打工的,把个火车站喧呼得像猪儿市上打攘仗,拥挤不通。
三汇火车站下面有个百多米长的人行通道,人们都叫它“洞子”。洞子外是个斜坡,在斜坡口上,一张小书桌,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,垫个小凳斜靠在书桌上,微翘的口角略带天生的得意的笑,独自把玩着手里的白色的鹅毛形的圆珠笔。小书桌上有一叠粉底黑字、约多半张扑克大小的卡片,这是什么卡片呢?在几个貌似要南下打工、而着急买不到火车票的人宣传说,这是渠县农贸办在办理“外出就业卡”,交60元,就办一张卡。有了这个卡,就买得到火车票,就找得到工作。我们一行几个人是第一次南下广州打工,晓得一票难求,也晓得广州那边就业很难。即使没有这几个人的宣传、怂恿,如此好事,也要率先争取。
我们每人花60元钱买了这卡片。当这卡片被售票员看都不看一眼就丢在窗口,当我们在广州见工时,拿出这卡片被不屑一顾地撕碎。我们这才知道,我们这才知道花60元钱买来的、渠县农贸办办理的“外出就业卡”,其实就是一张废纸。
我们乘坐的是一趟从达县开往广州的临时客运列车,车厢里早就没有座位,两座挤三,三座挤四。过道上,连接处,都挤满了人。有弯着腰抱着头卷屈着身子码在行李包上的、有伸着腿歪着脖子耷拉脑袋斜靠在角落的。体弱者,时不时哼哼呀呀地呻吟几声,强忍疲惫摇摇肩膀晃晃颈坎活动几下,怕是僵了身子骨儿。婴儿依偎在妈妈怀里,好奇地看着插笋子般的人堆堆,年轻妈妈解开衣扣把奶头递进婴儿嘴里。没有放上行李架上的大大小小的包裹,红桔广柑被踩烂了,一团一团的、稀洼稀洼的,就像被嘲笑的、农村出来的、还没有屙干净的红苕屎。蛇皮口袋被踩破了,家里背出来的老腊肉裸露出来,叫你不抹油也抹油了,不揩油也揩油了,不抹不揩都不行了。
餐车,讨厌的、不可或缺的餐车,它的到来,姑娘小伙们顾不得男女有别,最大限量地让人挤人的通道留一条缝儿,把餐车挤过去。还有那些被列车管理人员默许的、添乱的、沿途而上的小摊贩,提个蓝儿端个盆儿,插缝尖儿叫着卖水果的,卖鸡块鸭块的,卖卤菜盐蛋豆腐干的。
车厢里拥挤不堪,一片嘈杂。
因为是南下热门线路,沿途下车的人非常少,上车的人非常多,车厢就越来越挤,人们越来越难受。也不知过了哪一个车站,我们非常幸运地拥有一个座位。
也不知过了哪一个车站,已是凌晨4点多钟,被挤累了的人们非常疲惫,站着的歪着的坐着的、真睡的假睡的做梦的,打响鼻扯鼾的,咧嘴儿流口水的,都有。
车厢里安静了。
这里好像是湖北地界。
车厢那头,一个梳着分头,面皮白净,肩挎帆布包的时髦青年,皮鞋尖儿踩过盘坐的腿缝儿,鹰隼般的贼眼瞄准那些睡觉的,那些睡觉姿势放开的,便若无忌惮地、大胆地用苍白而精瘦的手,挨座儿摸包、掏钱。
那年轻的贼,来到我面前。
那贼的手,伸进我堂弟胸前的口袋。
我看了看那贼,用脚踢醒了我堂弟。
那贼顺势扬起一把尖刀,那刀闪着贼莹莹的白光。
我没动,眼睛狠狠地盯着那贼,那刀。
那年轻的贼走了,继续摸包、掏钱,从我们这节车厢,顺溜儿地经营到另一节车厢。
刚才鸦雀无声,这时都议论开了,说什么的都有。一个戴着眼镜,像是干部模样的中年人,似乎很有经验地告诉我,说“以后遇到这种情况,不要动作,免得受伤害,只要你对他(贼人)说,这个人(受害者)是我一起的,他(贼人)有道上的规矩,不会为难你(或我)的”。
当时有传言,说“火车好坐,衡阳难过”。蒸汽机车拖着一长串破旧的老式车厢,冒着黑烟,吭嗤吭嗤地喘着粗气,一声笛鸣,车到衡阳。
这趟车已经人满为患,昨天就只下客不上客了,当然,那是不可能的。
衡阳是个大站,上车的人特别地多。有好事者打开车窗想看热闹,站台上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,手抓窗栏,一躬身,硕大颗头颅就冒了进来,双肩微缩,已抢先进了车厢,把住窗门,把下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拖上车窗,像仍铺盖卷一样,又一个一个地扔进车厢内。这一番闹腾,上来20多个人,那大汉一溜儿跳下车窗,消失在站台上。
有人回过神来,关了车窗。他们说这些人是拿了钱的,被保证优先上车的。
邻座响起了石头砸破玻璃的哐当、哐当声。
这段路,爬窗的,砸玻璃的,时有发生。前后两天三夜,历时54个小时,终于,列车停靠在夜色深沉、灯火通明的广州火车站。
人如流水,各奔前程。我们是大堆大堆的、暂无去处的散客,值勤民警手持警棍,警棍吐着火花圈儿,丝丝儿尖叫着。我们大约好几百人,被警棍儿圈着,然后排成单列,走进一个像是农贸市场的坝子里。民警锁了铁门,我们坐在冰冷冰冷的水泥地上,拿出半瓶没喝完的、小作坊精酿的62度高粱白酒,喝几大口,用手掌握成个瓢儿型,盛了白酒,搓揉搓揉肿得硬梆硬梆的脚干腿子。我雅兴陡发,吟几句七言溜曰: 南下人流如潮涌, 我欲南下正高峰。 上车站得脚梆硬, 下车不辨北西东。 此时方知人言假, 广州哪来遍地金。 有亲不遇先投宿, 明儿赶早去谋生。 长夜漫漫,冷风飕飕。一钩新月,钩着我疲惫的灵魂,钩着亲人的嘱托,钩着我的希望,钩着我的梦。 2008-1-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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